界面新闻记者|戈振伟
傍晚时分,深圳龙华汽车站进入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很快就聚满了人,这些人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的一样,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互相之间称呼“老哥”,以做日结为生。
(资料图)
对于很多老哥而言,深圳的中心就是龙华汽车站,这里有5块钱一份的盒饭(老哥口中的“挂逼饭”),各种听不完的小道消息,还有地铺供他们睡觉。
常年游荡在汽车站的小武发现,今年睡在外面的老哥明显变多,地铺更是要提前去占好。而且,汽车站各种招揽生意的人也多了,有收手机的,收微信号的,有老哥在卖自己的水杯,有老哥则摆起了地摊,试图把自己吃剩下的一包槟榔和半盒感冒药卖掉。
汽车站一楼,各个劳务中介店门口的架子上挂出了最近几天的工厂招工信息,招工小妹逢人便问“要不要进厂”“要不要加个微信”“纯20元/小时,去不去”,面对唾手可及的工作机会,路过的老哥并不心动。
老哥们通常是不会跟着这些劳务中介公司进工厂,这种所谓的临时工,其实就是劳务派遣,进去至少要干三个月,否则时薪会比约定好的有所降低。老哥们觉得时间太长,且不如工头能够更方便预支工资。
事实上,在外人眼中,老哥们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称号——三和大神,“干一天,玩三天,没钱就直接睡大街”便是他们的写照,这群人起初聚集在龙华景乐新村的三和人才市场,因此被戏称为“三和大神”。高峰时,那里每天平均有7000人找工作,构成了深圳最大的零工市场。
2018年,一部名为《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薪百元的年轻人们》的纪录片在网上传开,“三和大神”这个群体进一步进入大众视野。
后来,政府在原址上建起了新的奋斗者广场,“三和大神”们则在距离景乐新村不到两公里的龙华汽车站找到了新的落脚点。
老哥们普遍热衷于那种时间短、来钱快、相对轻松的工作,比如防疫保安,成为他们这几年来公认的好工作。
2023年,防疫保安的工作没了,其他的日结工作机会也在减少,而且工价不断刷新低,小武今年的进厂时薪从来没超过20元/小时。
面对与往年不一样的生存环境,老哥们是否还能“愉快”地躺平?
2023年7月,界面新闻大湾区频道记者在龙华汽车站访谈了四位老哥,他们当中有人今年第一次睡大街;有人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包括微信号;有人希望下半年工价涨上来,进厂好好干几个月,存点钱回老家。
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平日聚集在龙华汽车站的老哥
只要有活都会去干
刘二喜,云南老哥,31岁
刘二喜高中读了一半就辍学了,2019年,他来到深圳,在富士康打了一年工,后面就一直做日结。
他明显感受到今年不仅工作机会少,工价也没去年高,很多日结,包括工厂、快递、工地的时薪都下降了,“2019年富士康的工价有30元/小时,去年旺季最高的时候也有27、28元,后面就一直降,现在基本在21左右”。
今年只要有活他都会去干,只要干了活,基本生活就可以维持。这个月,他干过一份工地的日结。早上6点半就在汽车站附近集合,他和其他人一起被装进一个面包车,然后拉往工地。
“像去年前年还有车送我们回来,今年行情不好,我们要自己坐地铁回来。”
他很怀念疫情的时候,那时候可以去做防疫保安。“那一段时间天天有防疫保安可以做,对日结工的话是一种很方便的求职机会,管吃管喝,工资还可以。”
刘二喜现在住的是床位,集体宿舍,20块一天,里面从18岁到40多岁的人都有。
吃和住是他最主要的开销,干一天工地赚200块钱,够他用四、五天,“吃饭差不多20块钱,住20块钱,一天40块钱,如果再滋润一点,就买包烟或槟榔啥的。”
没活干的时候,刘二喜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出来找点吃的,去网吧玩一玩、看看剧,晚上就到龙华汽车站逛逛,听老哥们分享小道消息,厂里八卦,或谈论各种国家大事——相比于关注自己明天吃饭的钱,谈论遥不可及的国家大事或许更能让老哥们体会到在别人面前放飞自我的快感。
刘二喜称自己很喜欢深圳,这里消费不高,冬天也不太冷。对他而言,深圳的中心就是龙华汽车站,除非要去工地干活,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汽车站及周边,从来不会去南山、福田。
家里知道他在做日结,今年一直催他找个正式工,但他嫌正式工工资太低,他熟悉的小工头也没有多少工厂招工了,大中介公司的派遣工他也不想去干。
刘二喜坚持认为自己跟三和大神有所区别,“因为我有底线,我的底线是不睡大街。”
钱花光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挺着急,但是后边次数多了,也有应对方法,方法通常是刷手机软件薅羊毛,搞一点零花钱,或者借一两百块钱先用着。
刘二喜出来后,还没回过老家,因为没赚到钱,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在外面混得不行,况且来回路费要上千块。
“谁出来打工都想能挣到钱,是吧?光明正大地回去,没挣到钱回去,回到家又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天天吵架,没必要也没意思。”
一个人在外,自己过得好的时候,刘二喜基本上一个礼拜和家里联系一次。过得不好,就很少跟家里联系。
家里催他成个家,但他觉得这个距自己比较遥远,“现在这个社会情况,你要成家的话还是得有一点资本,没资本的话谈这些都太遥远。”
刘二喜现在只想搞钱,“抱怨没啥用,还不如多拓展一下搞钱的路子”,如果下半年富士康工价能涨到28块左右,他考虑去厂里做几个月,搞个一两万块钱,然后回趟老家。
刘二喜在手机APP上找日结
睡在外面的次数变多
赵小辉,广西老哥,27岁
“只要有个手机,基本上每天都有饭吃。”
96年的广西老哥赵小辉向记者描述,他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花5块钱去吃个挂逼饭,用杯子去服务点接免费的水喝,在爱心柜扫个面包或泡面(一个星期可以免费扫三次),吃完后随便逛逛,困了就往地上一躺,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赵小辉2019年来到深圳,只做过一个多月正式工,后面就一直躺平(仅做日结),“偶尔跟黑工头进一下厂,挑战一下”,上个月他去宝安西乡干了10天。
刚来的时候有钱,赵小辉天天住酒店,现在经常睡大街,偶尔住个床位。他说今年的生活比去年更差,去年他从来不会躺在外面睡。“如果没钱,我可以随便找个黑厂进去,吃住就有了,钱也有了,今年睡在外面的次数明显变多。”
睡在龙华汽车站的老哥
赵小辉做过的日结包括送水工、进工厂、干工地、防疫保安等,其中防疫保安是他最怀念的工作,他特地强调:“防疫保安养活了好多人。”
赵小辉感受到今年的市场行情明显变差,他表示,之前(2021年)去立讯精密,点现(去工厂凑人头,入职后可以立马辞职)就有1000元,今年只有200元。
今年找工作也很难,他上个礼拜去一个基地,发现那里连一个招工的人都没有,而以前每天都有一批工头在那招工。同时,工价也不如去年高,“去年都是20以上,现在还不到20”,他原本以为疫情后应该会好一点,但反而更差,他不明白为什么。
赵小辉想过很多路子搞钱,最常见的是在手机APP上薅羊毛。以前刚来深圳的时候,各种网贷信用卡都被他撸遍了,“现在不行,征信彻底黑了”,目前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就剩一部手机。
“以前还有一个行李箱”,他用手比划着,“这么高,后面被人偷了,里面好多东西,银行卡这么厚一打,还有以前挑战失败的工厂厂牌,本来是留着作纪念的”。
今年,他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微信也卖过一次,300块。他还去献血,抽了400毫升,得了300块营养费,他说自己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事,献血算一件。
但就算再穷,他还是不愿意去做正式工或派遣工,在他眼中,这些都没日结工自由,而且正式工不仅工资低,工资还要压一个月,走账不爽快。
在赵小辉心里,他始终对“大神”这个词存在抵触。
“所以我们去别的地方工作,别人问我们是从哪里来,我们不会说是龙华,我们只会说是从深圳、广州、东莞来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是个大神,“从躺在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一个合格的大神。”
赵小辉家里三兄妹,他最小。他上一次和家里联系还是两个月之前,家里并不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一直瞒着他们。
去年,赵小辉回了一次老家,家里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让他待在家里,但他不想在家啃老,还是出来了。
接下来,他想搞一点钱离开深圳,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找个靠谱的厂,老老实实做一两年,把欠的钱还清。
他目前欠了信用卡、网贷合计3.8万(本金)。
“还完之后,再过5年,征信就能恢复了。”
日结不是想干就能干,工头还要挑人
兴哥,江西老哥,39岁
兴哥自2018年到深圳后,至今没回过家。实际上,他2013年便在深圳,当时被他哥从三和拉回去,在家待了几年觉得没意思,又跑到了深圳。
“今年过得不太好,所以我才睡这里(龙华汽车站),不然你在这里都看不到我,我要么住床位,要么就在网吧玩游戏。”采访当天,兴哥已经身无分文,一天没吃饭。
这个月(7月),是兴哥第六次睡在外面,今年活不多,他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上次在工地,本来10天的工期,结果干了3天就没活,跑回来了。”
而那些正式工或派遣工,一般至少要干3个月,兴哥都嫌时间长。“老哥根本不会进这些厂,他们最多干一个礼拜或10来天就跑路,然后没钱了再进去。”
兴哥最近的一份日结是在广州的一个工地干,干了三天,200块一天,最后从广州打车回深圳。
“4个老哥从广州拼车回深圳,每人70多块钱,没办法,因为我们的身份证押在工头那里。”
老哥们因为银行卡被断卡或被冻结,去不了正规发工资的厂,所以一般只能去黑工头那里,押上身份证,工资通过现金或微信及支付宝支付。
兴哥说,去年找工作很容易,每天都有,今年就要抢,上次还是以老乡的名义才要他。“今年不是想干就能干,工头还要挑人,看看你有没有经验,干活行不行。”
兴哥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有两件衣服、一双鞋、一个插线板和一把雨伞,这是他如今全部的资产。本来还有个箱子,后面慢慢都扔了,一年比一年少。
兴哥的资产
离家后的这些年,兴哥一般不给家里打电话,打电话回家,就是问父母拿钱。他的父母都是农民。“血缘关系不可能看着我饿死,最早出来的时候随随便便一次拿个一两千块。”
家里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接也没意思,就是一个电话叫我回去,年年都叫我回去”,家里给他买了票,他也退了,他觉得自己在外面习惯了,回家不适应。
兴哥其实是没脸回家,更不敢回家。
“如果你回到家,快40了没结婚,同龄人的小孩都十六、七岁了,根本就没脸回去。”他还在老家欠了几十万赌债,手里没钱,不敢应对债主。
没活干的时候,兴哥主要就在龙华汽车站那块闲逛,或跟人说说笑笑,但他在汽车站并没有什么朋友。他说,这里的人要利用你的时候才是朋友,还举了一次他被“朋友”利用的例子,并强调了一句“越穷的地方越没有人情味,你要记住这一点”。
对于未来,兴哥打算先活着再说。“不活着啥都没得谈了,是不是?今年太难,先找个工作,混口饭吃。”
想稳定下来,然后成个家
小武,33岁,山西老哥,大专辍学,母亲是公务员
小武刚刚进了一家厂,工价19元/小时。
“2020年的时候,我的工价是27、28,去年的话22左右,今年的话一直19,20都不到。”
小武坦言,工价降低实际上对他没太大影响,他甚至干过12元的,影响他的只有兜里的余额。小武喜欢用“余额”二字表达还剩多少钱。“只要余额够,我肯定不会去干。”
而所谓余额够,就是至少有10块钱,在现在的龙华汽车站,一份盒饭5块钱,10块钱可以吃两顿。
小武最穷的时候只剩下一部手机,最壕的一次是4天花光全部余额6000块——他说自己“happy去了”。
小武长着一张娃娃脸,戴着副眼镜,看上去还像一个大学生。他从小生活无忧,母亲是山西老家的公务员,“我们家属于中产阶级。”小武说。
大专辍学后,家里安排小武到老家交警队上班,但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趁着年轻,他决定自己出去闯一闯,先是去了北京。
2016年,小武联系上一个多年未见的小学女同学,彼此在网上聊过几次后,他“确认”自己喜欢这个女生。当得知对方在深圳腾讯上班后,小武立马辞职,满怀期待,从北京南下深圳。
他以为自己也能在南山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但试过之后,碰了一鼻子的灰,“在南山那边根本没看到什么招聘广告,只能凭着一股猛劲挨个问,发现连保安保洁都不需要你。”小武事后意识到,自己学历不够,根本没人会要。
他也没能见到那个心仪的女同学,至今都没见到。
失落的小武站在高楼林立的南山街头,看着身边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走投无路的感觉油然而生。一天,有个人对他说:“如果你没钱了,又不想跟人借,那就去三和。”
从此,小武在三和彻底躺平。在三和的那段日子,他很开心,称自己活得没心没肺,完全放飞自我。
可家人却心急如焚,他们得知小武在三和后,立马杀到深圳,包括他姥姥、姥爷、妈妈,还有小姨。
但即使报了警,家人当时也没找到小武。就这样,小武过了4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对自己的行为,小武这样辩解:“中国那么多人,有的人选择努力,有的人甘愿堕落,刚好那些人就聚在这个地方,你才会觉得他们与大多数人不一样,事实上其他地方也有这样颓废的人,只是比较分散。”
现在的小武,改掉了很多身上的挂逼习惯 ,变得愿意努力了。这个改变,源自2020年。
“2020年疫情的时候,深圳有段时间特别紧张,好像什么都停止了,找不到工作。”小武因此窘迫了两个月,真正第一次体会到生存的艰难。从那以后,小武开始有意识地去干一些偏稳定的工作,持续到现在。
“我现在干的一般都是三个月起步。”小武最长的纪录是2020年在富士康干了6个月,后面还差点转成正式工。这两年,他基本都是在深圳及周边几家熟悉的工厂来回干。
空闲的时候,小武会看看日本的一些轻小说,还有文学名著,比如村上春树和黑柳彻子的作品。他的书是在淘宝或拼多多上买的。偶尔心血来潮时也会写写日记,记录下心情和想法。
小武写的日记 图源:受访者供图
这些年,很多东西他都扔了,唯独看过的一些书和日记本还带在身边。
“衣服被子扔了我也不舍得扔书,因为那些书我翻过,有感触。”小武说。
对于接下来的打算,小武想真正稳定下来,然后成个家,“肯定是有想成家的想法,而我家里的条件也支持我这个想法。”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武、刘二喜、赵小辉、兴哥为化名;文中图片未标注来源的均由记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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